周五睡到九点半。起身开窗帘,光照得模棱两可,闷闷的,像谁在天外打着灯笼。索性纱帘也按开吧,来趟深圳,不把蓝天看够本不能行。手机里有条消息,新胖五点来钟发的,合那边七点,问昨天没事吧,“没喝”;他问那干嘛了,“喝杯饮料回来了”;他说卧槽睡到现在,我说是,他说卧槽真能睡,我说是。毕业好多年,早没人这么聊天了,句句废话,又句句超验似的大惊小怪。这让我想起村头栓的狗,守着盆不认人,见谁都不免嚎两声,也不为护食,纯粹是过瘾。这么一说读书时活得像条狗,有事没事地叫唤,怨不得更开心。
我爱深圳,尽管住久的人常说它的不是,遍地电鸡,人不规矩,今不如昔。但抱怨是本地人的特权,我没有。何况这里对住的离海远盐分流失的人净是补给。天是补给,海是补给,人是补给,食物是补给,连空气都是。来的头天吃广州菜,第二天也是广州菜。餐厅黑漆漆,座椅不宽敞,但语言横截面大,什么口音都有,讲什么话都能点菜,乜都得,点都得。我说想吃鱼,经理说那行,蒸条白鳝。上来量不大,浅浅一碟,颜色和衬,灰灰白白黄黄绿绿。有青橄榄,有老菜脯,有嫩葱花,鱼肉新鲜,纹理清楚,蒸完以后表皮崩出弧度,看着紧致,咬着劲道。浑汤上漂着的油星透透的,在光底下很漂亮,擓一勺喝下去,像喝到鲜甜的海水,感觉能拿去入味腌制一切带尾巴的食材。这道鱼太出色,以至于另一碟鲍鱼没吃明白,还是用均安头菜加蚌仔蒸的,可惜了的,剩四片肉,提不动筷子了。那碟子底下点着蜡,眼见烧出来油渣,服务员怕扒锅,拿铲子铲,我说不用麻烦不吃了。姑娘瞪眼,你说什么,隔壁香港老头也直打量,我没好意思抬头,说结账吧谢谢。
后边工作还算顺利,但约得急,有些人没碰上。没碰上的老板也都客气,说下周再想辙,要么通电话,要么北京见。这两年哲学课听得多,原本是想重建世界观,结果倒令自己脱了钩。这趟几个访谈,访的都是有见识,露过脸,挣过钱的人,我问得认真,人家答得诚恳,我很想借机搞清楚人的命是被谁规定的,但事实总不能如愿,总是话赶着话,理错着理,扣眼扣不严实,豁在那里,漏道缝呼呼往里灌风,像在嘲笑你。人跟人的关系总归有缝隙,有的时候大,有的时候小,接受很重要。前几年我写某位摇滚歌手,夸他处在接受中,他到底在不在,我原本不知道,今天还是不知道,只知道夸人合该这么夸。如今回头想,你奉承人所讲的话,人家没准缺不缺,但你指定缺。缺你就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就想填缝,于是我找个下午跑去南山写字楼里找人聊天,对方在桌上摆了盘棋,还拿来一壶热水,一张毯子,说让我随便讲,自己拿张A4纸,沙沙沙地记。我讲不利索,他问你是特怕麻烦别人么,我说是,没看我掏钱跟你说话都不放松。他问,那你相信我吗,我说不是很信。他说行吧,谢谢你不信还讲这么多,我心说废话我干嘛来了。他说你再交一万,我有信心给你聊明白了,我说我来出差,待不久。他说没事,我助理再联系你,你考虑考虑,我说行考虑考虑。下楼我给付强发信息,说出来呆会,他回复很快,说周五约了朋友唱K,一起去,我说我社恐不去。他说周六回香港,带你去海边看港妹,我说不去心累。他说晚上去吃大排档,我说那行,我要吃蛏子。
他办公室也在南山,离我活动的区域不远。办公桌对面摆着张单人床,木头做的,有靠垫,毛毛的,很厚,助理请我坐说没事,他当沙发用的。进门的时候,他穿件原牛夹克,短款,下摆支棱着,我疑心里头絮着二斤棉花,滚成蛋了,他说不是,是胖了。晚饭还是选了大排档,据说是深圳菜,七点半拿号还要排半小时队。我跟男的吃饭很少排队,这是第二回,上回也是跟他,那年簋街刚开很久以前,他说要吃串,蹲门口等半天,进去搞得像夜场,咚咚咚的,座位还远,隔着炉子,话都听不真,只能一口酸菜一口肉,不知他怎么想,反正我挺别扭,程度仅次于后来欧阳带我吃法餐那回。但这顿饭很好,蛏子鲜美,羊肉也香,他调了两碗蘸料,我一看认得,去年在他家吃椰子鸡就着这碗汁喝断片了。酱油醋,盐糖蒜,宽汁拌开,点上麻油,泡两粒柠檬,青皮那种浮在那,像把小宇宙装进了碗里。这碗料按说不难调,但其坚称是秘方,我接受了。原本我说写期食日谈,是预备写点高级货,但来不及了,惭愧得很,大排档给吃美了,不承认也不行,结账五百块,我也没抢单。后来我路过个招牌,上边写着“生活俗气一点,就舒服一点,舒服一点,就感觉世界美好一点”,字体素净,还裹着泡泡,俗气又高级,我心说深圳果然太深圳了。后来回去路上付强又吹了会牛逼,说觉得他跟马斯克很像,简直的知己,我说我还觉得我像马克思呢,他又说几万块租的办公室,比国贸一期还舒服,我说对,真他妈好,人从不需要对自己的人生道歉。
下车时他说,回北京记得跟你说那三件事,我说行我走了。进去以后,先在大堂沙发上靠了靠,想起头天晚上的事。当时吃完鱼出门,觉着憋气,手抖,停不下来。广场看喷泉不顶用,屋里吹凉风不顶用,压马路也不顶用。马路牙子上还有女人凑过来,问你是不是来办贷款的。其实要在深圳找缓冲不算难,眼前总有景观,白天是青山乱叠,晚上有商场林立。于是我又钻进mall,坐电梯上二楼,找到洗头店说脑袋疼。小伙说没事,你先让椅子按会,我拿洗发水。回来问我是不是香港人,我说我寻思我也没有南方口音啊。他说也是,然后又说,我特别想去北方,想看冰雪大世界,但今年刚生了小孩,又去不成了,你去过没。我说我去过哈尔滨,但没去冰雪大世界,太冷,冻得骨头疼。他说你北方人还怕冷,我说你这话说的,北方也不都是东北人。他说总归比南方强,有暖气,像我们湖南,零八年那次,好多老人就没过去。不过大哥你这头发不错,你看,毛囊还长新发,你这头发,地铁上十个人里没一个。我说是,都这么说。他说你有过大体重吧,我说是,前几年胖。他说,一看消化吸收就好,但现在太瘦,你这样的,至少得再增二十斤体重。我问,你刚生小孩,过年还回家吗。他说,过年肯定回去,老娘还在呢,都八十了,但这几年好,村里每个月给发一百二十块钱,听说上海的老人一个月发八千,我们一百二,但也比以前强,以前交公粮的时候,收成不好还得欠着村里,家里人也老实,用机器把麸皮吹得干干净净再称重,老交不够,两三年才能还清,我老问我妈以前亏得慌不,现在不用交,还给一百二,你说亏不亏。我问他,公粮是交到哪年取消的啊。他说,大哥小时候你家没交过公粮吗?我说没有。他说,真没交过,我说,真没交过。他说,大哥,那你真是最幸福的10%的人。我说,是吗。他说,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