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软小冰已陆续出版了三本诗集,Botnik续写的《哈利·波特》被网友称为“读过的最好的作品”,小说家詹妮弗·莱普更是利用ChatGPT同时进行七部推理小说的写作……面对AI的狂飙突进,我们不禁要问,人类的核心优势在哪里?AI真的可以取代作家吗?新技术或为文学带来哪些新的可能?
11月21日—22日,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在南京举行。包括多位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在内的数十位作家、文学评论家、人工智能专家齐聚一堂,共同探讨“AI技术和文学的现实走向”。
人更加需要像人,是文学的根本优势所在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毕飞宇在论坛致辞中说,“AI是人工智能,是人所创造的一种完全贴合于人的智能的东西。但是,人有更加深邃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在智能以外,我们还有情绪、意志、趣味、审美、意念、感受。智力无论具有多么大的伟力,它在人的完整和全面面前,仅仅是冰山一角。换句话说,只要我们人是完整的,只要我们人是全面的,任何东西、任何科学技术都不可能替代那个人的完整性和人的全面性”。
谈到AI技术影响下文学的现实走向这一议题,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认为,最为关键的问题依旧是如何夯实文学的品质的问题。“文学家必须保持住对生命经验的独特思考,也就是人更加需要像人,这是人的根本优势,更是文学及人学的根本优势所在。文学具有严密的逻辑性,但是文学的想象力更具有跳跃性思维与非线性思考,从而获得了领先于AI的独有的审美与判断力。独到表达、坚持写作的难度,保持对人生和世界的惊异之情,捍卫文学的尊严。”而AI会以强劲的反作用力来鞭策促动人类永远表示警醒,尤其是思维与思考的领先性,最终维护人的尊严。
AI生成文学的质量,取决于用户的提问能力
南京大学人工智能学院的副院长、教授戴新宇介绍,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具有强大的语言理解和生成能力,可以理解上下文,做内容扩展和润色,可以为学术论文、科普文章和新闻提供技术型写作支持,但文学创作离不开感受力,而AI尚处于对生活无力感知的阶段。虽然现在也在做多模态的大模型,让它可以感知文字和图像,但对生活的无力感知就注定它在短期内无法超越人类。总结看来,AI或许能够成为小说家的助力,但绝非替代者。
而AI的创作能力,依然依赖于创作者高质量的指令和人机之间充分的交流,“比如续写《红楼梦》的后40回,你要清晰地告诉AI,你需要的是什么。”
上海作协专职副主席、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孙甘露对此颇有感触:“ 你要写一个剧院的后台,是哪个年代的?17世纪、18世纪或者是莎士比亚时代的?是乡村剧院还是城市新兴剧院?是环型剧场还是现代化的剧场?只有当你不断地输入具体的指令,它才渐渐呈现出越来越丰富的细节。”
孙甘露感到疑虑的是,文学批评家通过研究和筛选,将有价值的写作传承下去,人工智能算法如何通过筛选,把托尔斯泰这些名家和普通人的写作区分开来?“赫拉利说,虽然人类掌握了大量的信息,还是容易受到幻想和错觉的迷惑。眼下,我们是否已经进入到了被算法迷惑而产生错觉的时候了。”
文学的尊严,在于创造语言、创造现实
科学家施一公发布视频说,人类积累了22万蛋白结构,AI智能仅用三年就生成了六七亿个。与会作家、学者认为,科学家被AI取代的绝望感,与作家的焦虑完全不同。
尽管AI能够生成故事,但它缺乏人类那种深层次的情感共鸣和独特的生活体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教授、北京作协主席李洱举例说,“我们现在看月亮,计算机也会给我们一段描述月亮的文字,但我们并不清楚这个月亮和作者的关系。但是我们看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的气质跃然纸上;看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的气度、情怀、视角和李白差别太大;再看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显露出来的是对自然经验、历史经验和个人经验的把握,我非常怀疑AI能够做到这一点。”
“2024年剩下只有两个来月了,这句话的背后,有一种我们感慨时间流逝的沧桑感、悲伤感。这种感情机器永远无法描述。”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认为,“AI跟文学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它有数据还没有思想,有思维还没有心灵,有技术理性还没有道德理性。而文学之所以还有尊严,一是可以创造语言,二是可以创造现实。每次到南京有雾的时候,我就想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四百八十寺在哪里,如今还剩多少寺,已经不重要了。它就是一种现实存在。这种创造能力,机器暂时不会有。”
不仅要重视AI拟人化,也要重视人的AI化
网络文学通过AI的帮助,每日更新几万字已经是轻而易举。关键问题是,就算AI一天能生产出几百万字的文字,这样的文字又有多少意义?“今天AI确实可以完成有长度的叙事,但它能否等同于创造性的‘长篇小说’?我们不能不做审美判断就偷换概念,以制造耸人听闻的传播效果。”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说。
在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孙频看来,就算没有AI 所谓介入,现在的写作已经出现了模式化和同质化的现象,作家们真正的焦虑,并不是惧怕机器代替了人的写作,而是焦虑于创造不出更有价值更新颖独特的文学作品,焦虑于自己被困在熟练的写作模式和舒适区里。
“AI的存在是必须以人类的经验为基础的,不可能超越人类经验的边界,而人心和人性是深不见底的,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不可能真正被量化。AI虽然知识储备巨大,但不可能拥有真诚,也不会明白人类的自恋,因为人类一直渴望了解自己,渴望看到自己真正的全貌,所有的科学、艺术都由此而来。最好的文字是有无法复制的独特调性的文字,而这独特调性的形成,需要千百种文字之外的功夫来滋养。所有这一切,孕育了写作中最宝贵的灵感,又发酵出了只能属于一个作家的文字格调,这种格调不可能同时属于两个人。”孙频说。
广西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东西指出, 不仅要重视AI拟人化,要重视和警惕人全面的AI化,“对完美的千篇一律的要求,是把人给AI化了,而不是AI人类化了。”因此,他认同毕飞宇所说的要允许作家去写“坏的小说”,很多文学名著就是在“写坏”的时候成为名著的。比如,《喧哗与骚动》写完第一遍,福克纳觉得没写好,换了一个人再讲一遍,直到四个人把故事讲完,合成一本书,成就一部名著。
“如果不允许写坏,如果那些偶然性没有了,那就没有好小说。如果AI来写小说,它可能就提供一个‘完美产品’给你。”
AI的出现,对文学和学术有“打假”功能
《南方文坛》副主编曾攀介绍,很多大学生都在用AI写论文,导师也无法鉴别;他在《南方文坛》上开设栏目,专门接收人机结合创作的投稿,“查重都没问题”。在山东大学教授、山东省作协主席黄发有看来,AI已经发展出非常成熟的文本摘要技术,几十秒就可以提取一部长篇小说的关键信息,这对那些仅仅是梳理情节梗概的学术论文不啻“降维打击”。
“AI的出现是有好处的,对我们的文学和学术有打假功能。 ”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直言,这不是说AI多高明,而是如果整个社会审美粗鄙化、学术平庸化了,AI会逼迫我们超越平庸。
比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AI只会写“今夜大雪纷飞”,绝不会写‘雪正下得紧’;汪曾祺写“马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草料”,AI绝对不会用“严肃”,因为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用“严肃”来形容牲口吃东西的。在他看来,AI或许能够写出《三国演义》,但绝不能写出《水浒传》和《红楼梦》,因此顶流的文学“表现情感”更“创造情感”,“《红楼梦》出现之前,中国人没有那么多愁善感的。《红楼梦》创造了中国人的情感。”
作为江苏“扬子江”文学品牌活动之一,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至今已成功举办六届,每一届都围绕当前文学最热门的话题,纳八面来风,展诸家之言。本次论坛由江苏省作协与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以“AI技术和文学的现实走向”为议题,中国江苏省作协党组书记、书记处第一书记、副主席郑焱希望“通过现场专家、学者热烈和深入地探讨,能为新技术条件下,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发展的现实路径提供更多的参考和启发”。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董晓期待大家“跨越边界去讨论、去触碰当下中国社会中所隐含着的最本质的焦虑,最根本的思潮。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理应是最先触碰这些最根本的问题的有生力量,以此来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注入新的活力”。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
(省作协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