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9.73度,东经73.98度,中国西极位于吉根乡。这里是中国最后一缕阳光落下的地方,也是爱蔓延开去的地方。
本报记者刘亚文 万景达
从北京坐飞机4000多公里5个多小时到达新疆喀什,再沿吐伊高速、G581国道驾车200多公里,当道路两侧的植被从柳树、杨树变成低矮灌木,最终只剩零星野草的戈壁滩时,就到了乌恰县吉根乡。
黛色昆仑山与驼色天山交汇于乌恰县内,自然风景优美,生活环境却算不上宜人。特别是距离77号界碑最近的吉根乡,平均海拔2700多米,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风沙和严寒天气。“西陲第一校”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吉根乡小学就在这里,那是赛丽麦·拜戈铁木尔努力走出去的地方,也是她任教的地方,更是她今生想要守护的地方。
家乡我不建设谁建设
吉根乡小学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新”,呈凹字形排列的教学楼外是明亮的淡黄色,这是教师办公区域。绕过平房区域便是3层的教学楼,楼内白色墙壁微微透出一些潮气。“5月份刚搬进来,还要散一散味道。”吉根乡小学校长马麦图尔干介绍说,学校塑胶操场也是最近两年修好的,现在学校教学区、活动区、生活区更加分明,多媒体室、实验室、图书室、微机室、美术室、音乐室等功能室一应俱全。
这些都是赛丽麦不敢想象的,她清楚记得千禧年初读小学时校舍的样子:教室和学生宿舍一共是6间土坷房子,课桌是牧民家中不要的板凳拼凑的。学校常常停电,有时候一停就是一个星期。而让学生最为难的还是没有钱。吉根乡的柯尔克孜族占99%,当地人以放牧为生,此外并无其他产业模式,每年九、十月份卖羊的收入是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吉根乡最远的村距学校20多公里,家长来回接送孩子上学并不现实,学生基本上都需要住宿。2006年以前,学生住宿每个月交30元住宿费,一年8个月就是240元,另外还有12元的学杂费。但就是这200多元钱,许多家庭都拿不出来。
但说来奇怪,越是条件艰苦,赛丽麦对学习知识的渴望越强烈:“我常常点着煤油灯学习,当时一心想考出去看看课本上和老师口中外面的世界。”马麦图尔干是赛丽麦的老师,常常把在外的见闻讲给学生听。让赛丽麦决定读师范的正是马麦图尔干。当时赛丽麦家距离学校比较远,马麦图尔干的家就在学校旁边,有时学校停水停电没饭吃,赛丽麦就和同学住到老师家。“也许是怕我们放不开,老师就对我们说没关系的,你们就跟我的孩子一样。”赛丽麦说,当时老师的工资每月不到500元,但为了学生学好、吃好从不计较。
读师范期间,赛丽麦到比家乡条件更差的地方实习,那里的孩子光着脚走路,打扫教室没有工具,用手把垃圾堆在一起再扔掉。赛丽麦看到后很心疼。
对老师言行举止的观察,对教育的真实体验,让赛丽麦找到了目标:认认真真教书,让孩子通过学习改变命运。
2018年,赛丽麦毕业回到母校吉根乡小学成为一名数学教师。多年后学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有崭新的设施设备,学生上学免费,还可以吃上可口的营养午餐,住宿生在学校的一日三餐都由政府承担。2017年,学校教师住进了周转宿舍,工作和照顾学生更方便了。曾经教师每月不到500元的工资也有了提高,“特别是2012年以后教师工资水平迅速提升,如今各项补助合起来每月能有七八千元。”吉根乡小学党支部书记马腾补充说,“国家、自治区都特别重视教育,投入了大量资金,一系列好政策还吸引了不少内地教师。”
其实,赛丽麦当初选择定向师范生也是为了在工作之余帮助父母减轻生活负担。如今学校条件、教师待遇都有了很大改善,她也可以专心教书了。虽然服务期已满,赛丽麦并没有离开,还成了家,真正留了下来。“我也可以像我的老师那样照顾我的学生了。”赛丽麦说,不管学生将来留在大城市还是建设家乡,他们总归多了一种选择。对于自己的发展,赛丽麦没有遗憾和委屈——“我的家乡我不建设还等着谁来建设呢”。
家门口的好老师
“我终于看到我的教育成果了!”2018年赛丽麦回母校教书,看着曾经的学生成了自己的同事,马麦图尔干十分激动。这一次,他将自己多年的教育教学经验倾囊相授,赛丽麦在家校交流中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给家长打电话解释,“年轻老师没什么经验,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肯定会努力做好的”。
专业发展路上有师长的庇佑自然事半功倍,但成长是无法替代的,独立解决问题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关卡。赛丽麦的这道坎儿是她的第一届学生叶尔兰。
吉根乡小学的学生家长90%是护边员,每个月有两周时间去护边,家长便把照顾孩子的责任交给了教师。叶尔兰是单亲家庭,平时主要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老人根本管不住贪玩的孩子,久而久之孩子学习成绩急骤下降。赛丽麦一直关注叶尔兰,“单亲家庭的孩子比较敏感,态度稍微不好,就会出现厌学甚至逃学的情况”。
就在赛丽麦找寻帮助叶尔兰的方法期间,孩子在一次课间活动时摔伤了手,赛丽麦第一时间把叶尔兰送去卫生院检查。得知孩子摔伤后,叶尔兰的父亲一到卫生院就破口大骂,质问赛丽麦为什么孩子会摔倒,“我的孩子不念书也可以安稳过日子,为什么来学校受这个罪”……赛丽麦心里委屈,但她没有被情绪左右,“这种情况下家长一定比老师更着急,谁家孩子受伤了不着急呢”。她耐心跟家长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安抚家长的情绪。
这件事后,赛丽麦与叶尔兰促膝长谈,她在孩子的讲述中找到了“病灶”。叶尔兰接受能力较强,对正常的课堂教学内容很不满足,所以上课不愿意听。赛丽麦没有说教,只是像姐姐一样默默关心他的生活。渐渐地,叶尔兰打开了心扉,师生情感变得更深厚,赛丽麦才开始启发他。一天晚自习,赛丽麦找来一份高难度的数学计算题让叶尔兰做:“如果能做出这个试卷,考试你肯定能过关!”不承想,这张试卷把叶尔兰难住了,最拿手的计算题怎么都做不出。随后,赛丽麦一道一道给他讲解,师生二人直到晚自习下课才把试卷完成。这一次,叶尔兰幡然醒悟,自己引以为傲的计算功夫并不是很扎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他的学习态度随之发生了很大改变。
2021年,叶尔兰高分考入石河子市内初班,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全州只有800人考入内初班。叶尔兰的父亲感激之下用柯尔克孜文给赛丽麦写了一首歌。赛丽麦给记者翻译了歌词大意,其中一句令人印象深刻:没有老师,孩子就没有光明。
此后,赛丽麦每接手新班级都会第一时间了解单亲家庭孩子的情况,每天与孩子谈心,每个周末跟家长通电话,家长也越来越多地接受她的建议和意见。
已经毕业的学生努尔给亚说,“我们学习之外的交流很多,赛丽麦老师不会要求我们做什么,能以我们接受的方式让我们明白道理,很懂我们”;学生米斯热力说,“她课间常常跟同学们聊天,而且很有耐心”……
无论在家长心中还是孩子心中,赛丽麦都是家门口学校的好老师。
每个孩子都是潜力股
在周围人看来,赛丽麦从小就是“学霸”:小升初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入石河子市内初班,高中考入石河子市内高班。工作6年,其中3年带毕业班,19个学生考入石河子市内初班,仅今年就有12人。作为每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小学校,取得这样的成绩并不容易。或许是曾经的经历带来的影响,赛丽麦成为教师后认为“成绩好的孩子才让人喜欢”,她常常奖励学习好的学生小礼物,最初的职业目标也是把更多孩子送到石河子的中学去读书。
吉根乡小学学生从一年级开始住宿,各年级孩子混搭住宿。大大小小的孩子住在一起,琐碎的问题很多,赛丽麦每周都要与问题比较突出的学生家长打电话深入交流。在与家长的一次次交流中,赛丽麦发现在学校不认真学习的孩子在家里承担了很多家务,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动手能力很强,个人卫生不好的孩子是喜欢帮助同学的热心肠……“我印象中的孩子与家长口中的孩子就像两个人。”赛丽麦说。与学生接触多了,她发现了学生真实的样子,而不仅仅是别人告诉她学生什么样,“老师还是要多观察、多思考,不要停留在别人的经验和判断上”。
差异的冲击之下,赛丽麦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并不是说学习不好这个孩子就不好,学困生更需要关注和关爱”,她眼中有了更多学困生的身影——学困生成绩提高一两分,她也会在班里进行表扬;她每天给学生拍照片、录视频,毕业时每个学生都会收到专属的毕业礼物;与学生和家长交流,她潜移默化地传递“不要看不起学习不好的同学”“学习不好的孩子也有擅长的事情”等观点。
赛丽麦为学生营造了一个轻松、包容的家校环境,慢慢地,那些因为学习成绩不好而畏畏缩缩的孩子感受到老师是喜欢自己的,同学也是喜欢自己的,他们的内心变得放松,也愿意与同学说话、玩耍,学习动力和兴趣也慢慢回来了。
苏霍姆林斯基认为,对学业成绩的评定并不反映对儿童道德面貌的评定,违背了这一点,会给儿童带来很深的痛苦,有时候甚至摧残他的心灵。当赛丽麦不再把一切都归结为一条简单化的结论——好分数就是好学生,她得以回归教育常识,把学生看成一个融合多种特征、品质、才能、爱好的和谐统一体。说到教育观念的转变,赛丽麦说她在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李政涛的著作《活在课堂里》找到了佐证,“每个孩子都是潜力股”。
“我来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赛丽麦老师。”数学教师古丽加娜提介绍,赛丽麦在当地小有名气,许多新教师都想从她那里学点秘诀。其实哪有那么多诀窍,教育最有效的方法往往是尊重常识和尊重孩子的成长规律。
在戈壁滩续写红色的梦
身着红色民族服饰、头戴红色塔克西的姑娘站在一位老人身后,老人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这是2008年小学毕业时赛丽麦与布茹玛汗·毛勒朵“大妈”的合影,这么多年她一直珍藏着,没有忘记老人让她好好学习的叮咛。成为教师后,她常常给学生讲起布茹玛汗老人的故事:她19岁就成为一名护边员,踏进了海拔4290米的冬古拉玛山口,在巡边路上行走了43年8万多公里,相当于7次长征。她几次宰羊取血为冻伤的边防战士疗伤。为了守护边境,她在边境线上留下了无数刻有“中国”字样的石头,生动诠释了“每座毡房就是一个固定的哨所,每个牧民就是一个流动的哨兵”这句话。2019年,布茹玛汗·毛勒朵被授予“人民楷模”荣誉称号……
布茹玛汗已经80多岁了,她几十年坚持做好一件事的护边故事激励着赛丽麦,“教育是一件平凡的事,能坚持把一件平凡的事做好也很难得”。
乌恰县与吉尔吉斯斯坦接壤,边境线长达425公里,吉根乡更是紧邻77号界碑,这里的百姓世世代代守护着祖国西陲。当地流传许多生动的护边故事,布茹玛汗“大妈”的故事是最好的教育资源。马腾介绍,布茹玛汗“大妈”家距离学校只有300米,学校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聘请她为荣誉校长,每年“开学第一课”、重大节日布茹玛汗“大妈”都会到学校给学生讲自己的护边故事,布茹玛汗“大妈”的家也成了学校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学生米斯热力的父母都是护边员,每年寒暑假她都跟随父母去护边。父母的工作并不能带来丰厚的收入,但通过赛丽麦的讲述,她知道父母的工作很有意义、十分重要,因为“他们守护的是祖国的土地”。
作为一名党员教师,赛丽麦做好学生的爱国主义教育之余,还借助学生对家长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周末学生回到家有一项特殊的家庭作业,比如给爸爸妈妈讲一讲在“可爱的中国”课程上学习的知识、听到的故事,教会爸爸妈妈唱一首红歌,也可以教爸爸妈妈说好一句普通话。家长与赛丽麦聊天时常常流露出赞许之情:“孩子比我们懂得都多。”
爱国不是一句口号,需要每个人用实际行动践行。对这样的赛丽麦,马腾有一句很精辟的评价:“思想过硬,专业过硬。”
2023年,吉根乡小学经考察成功入选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的梦想工程公益计划“爱在边疆·点亮国门”项目学校,在浙江珀莱雅公益基金会的资助下,更多优质资源将引入学校。在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捐建的“梦想中心”,赛丽麦和她的同事将带给孩子更多知识和美好的故事,在祖国西陲戈壁滩续写红色的梦。
北纬39.73度,东经73.98度,中国西极位于吉根乡。这里是中国最后一缕阳光落下的地方,也是爱蔓延开去的地方。
赛丽麦·拜戈铁木尔
柯尔克孜族,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吉根乡小学教师。曾获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2021年度优秀教师等荣誉。
记者手记
平凡也可孕育不凡
本报记者 刘亚文
与一些优秀同行相比,赛丽麦没有重量级荣誉或头衔,目前也没有取得重大教科研成果,她就是一位普通而平凡的教师,只是她更用心观察每一个孩子、对待每一个孩子,用爱激励起学生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学习的热情、向上的欲望。
采访中与赛丽麦的学生交流,他们都说喜欢温柔的赛丽麦,因为她对他们很好,让他们很感动。但具体怎么感动,孩子们腼腆地说不出来。不断引导之下,他们也只是说“她对每个人都很好”“辅导作业的时候不催我们也没有很大声”……他们有些紧张,第一次面对记者不知如何表达,也或者是赛丽麦与他们的故事太多太多,每件事都很打动他们,早已习以为常。赛丽麦或许不是最优秀的教师,却是孩子最需要的老师。
本报记者刘亚文(左)采访中
无论教师还是家长,都会陷入给孩子最好的还是给孩子最需要的纠结之中,无法平衡二者关系。特别是在不了解孩子需求时、不知如何了解孩子需求时,有人选择“懒惰”的做法,直接给孩子最好的。幸运的,这样的供给契合了学生需求,激发了他们内心的求知欲和探索欲。不幸运的,教育场域变成了资源堆砌场,看上去漂亮,学生却一点不感兴趣,教育教学效果自然也不高。
孩子到底需要什么?教师又能给予什么、应该给予什么?区域不同、学情不同,会有不同的答案。不过有一个问题是每个教育人都要面对的,那就是最大程度让资源供给与学生需求对接。
记者在吉根乡小学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学校61名教职工中有20多人都毕业于此,他们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母校当教师。
学生“回流”当教师的原因是什么?
吉根乡小学校长马麦图尔干当年为了回母校工作,曾自愿免费教书两年,当过代课教师,闯过一关又一关最终正式成为学校一员。讲述这段经历时,马麦图尔干脸上是自豪的表情,他说:“教师是我喜欢的职业,我想将学过的知识教给家乡的孩子,让他们不要放弃学习,不要放弃读书。”
赛丽麦的丈夫玉米如拉也是吉根乡小学的毕业生,他刚回来时遇到不少难事,有家长一天打几十个电话询问孩子情况,大半夜接到家长抱怨的电话,昼夜在医院照顾生病的学生……他心中也曾厌烦,但后来知道,在家长心中他是那个唯一能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人。如今每每见到从学校毕业的学生,他心里还是很温暖,很有成就感。“我心中始终有一股热情,与其说是我选择了教书,不如说是这里每一位纯朴的人民、单纯的孩子让我坚定选择了这条路。”玉米如拉说。
信息时代,即使远在边疆,孩子也可以借助网络获取知识和信息,但因为缺乏实地体验以及还不完全具备筛选信息的能力,学生依然需要在教师的帮助下获取知识,这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渠道。边疆的孩子在教育方面需要更多支持,也更需要像赛丽麦一样朴素、踏实的教师——他们的家乡在这里,也愿意留在这里持续、稳定地输出热情,给学生绵延不断的爱和教育。他们是平凡的,就像普通护边员布茹玛汗“大妈”一样;他们也可以不平凡,只要几十年坚持做好一件事,终究会孕育出不凡的力量。
来源 | 《中国教师报》国庆特刊
编辑 | 白衣